4

  「你開的是什麼樣的公司?」

  倉津一臉真誠地提出問題。

  「說起來真是一言難盡。反正,簡單來說就是一家活動企畫公司。很多大型的廣告代理商會把案子委託給我們,但我們自己有時也相當於廣告代理商。只要是企業需要宣傳促銷,就會把所有活動統包給我們,從設計到執行我們樣樣都來。」

  為了讓倉津更容易了解,高井具體舉出了三、四個顧客的名單。其中不乏日本龍頭汽車製造商、家電製造商,還有手機或通訊相關產業的大企業。雖然他並無炫耀之意,但光是聽到那些名字,就可以想像得出高井現在的成功絕非偶然。

  「真了不起呢。雖然當初是吃了點苦頭,但這些辛苦都是值得的。況且,你現在又在上海和北京開了分公司,應該可以再擴展新的商機。」

  倉津的眼光裡透著少許羨慕和尊敬。

  「沒有你說的那麼厲害啦。在國外開分公司的念頭,以前想都沒想過。不過,怎麼說呢,我覺得可能是那個國家的引力吧。把世界各地的一切,都用它的引力吸到自己身邊來。除了現在的中國之外,其他再沒有這麼強力的國家了。」

  「引力啊……」

  他看到倉津重重地點了點頭。

  這個男人也是被那引力吸引而來。他正要縱身躍入那個國家的強大磁場當中,就像自己三年前一樣。無限的野心和欲望反映在血紅的眼中,心底按捺著令他想要吶喊的激情……。

  而現在,真相揭曉。就在他大膽撲向獵物,終於快要到手的瞬間,其實卻已經踏入一個無與倫比的巨大陷阱中。

  

5

  看倉津正經八百地聽自己說話,高井實在忍俊不禁。

  「不過,老實說,我從一開始就跌了一大跤。雖然現在聽起來像是個笑話。」

  高井說得好像是別人的事。然而他此言不假,在上海開展的事業,從創立之初就波折不斷。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再多說一點,讓我當個參考吧。」

  倉津露出憂慮神色。

  「我們在上海的法人,設立至今已經是第三年了,但現在,開設當初我們公司所用的員工和發包工廠,整個大洗牌全換掉了。」

  「全換掉?」

  「是啊。我把公司開張時的員工全部開除,換了新人。發包的工廠和其他合作對象也是,全部斷絕關係。」

  「全體開除?有什麼原因嗎?」

  「若要歸咎原因,其實可能就是公司開在中國吧。接下來或許你也會經過一次這種洗禮。」

  「洗禮?」

  倉津又問了一次,但頓時好像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是賄賂嗎?」

  高井有點自嘲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我曾聽別人提過,但那邊的情形果然這麼嚴重啊?聽說連公務員也有『看錢辦事』的傾向?」

  倉津突然傾身向前,想要追問下去。

  「我告訴你,你只要跟他們見一次面,問問他們賄賂的情形就知道了。最近雖然狀況較有改善,但當時,連表態說『我絕對不收紅包』的人,事實上都在背後收受紅包。至少在我認識的人當中,百發百中。」

  「怎麼會這樣?那麼,當面坦白自己收賄的人,反而比較正直囉?怎麼會貪污這麼嚴重?」

  倉津一臉驚訝,再次坐正了姿勢。

  「就是這樣啊。你最好明白在那個社會,是不講仁義道德這一套的。」

  他回想起當初的事,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那裡可是上海中的上海呀,倉津。」

  「上海中的上海?」

  「簡單來說,日本人常掛在嘴上的各種常識,在那裡都行不通啦。他們既無情也無義。如果你沒在一開始時便做好心理建設,到時候肯定會失敗。」

  「你知道那邊當會計的人當中,怎樣才算是優秀了不起嗎?」高井又補了一句。

  「要說優秀的會計,那一定是正確或敏捷?」

  「哎!錯了,最優秀、最了不起的會計,是不用多付他錢就能把事情辦好的人。」

  「這太離譜了。」

  「但事實就是如此。所以,第二優秀的,是可以延期給錢的會計。一開口要,你就得馬上給錢的會計,是大家心目中最爛的會計。」

  「你在開玩笑吧。」

  「所以,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在那邊,日本的邏輯觀念是行不通的。」

  幾年來經歷的大小場面,現在都隨著懷念一併在心中甦醒。同時,腦海中也浮現出數個偶爾讓高井感到驚訝,卻難以憎恨的臉龐。不知不覺間,他已學會一條鐵律,那就是雖然工作結束,但只要錢還沒入帳,就不能掉以輕心。

  「我們的交易對象,因為是日本龍頭車廠與中國的合資公司,所以總覺得不可能出狀況才對。但是付款期限過了之後,還是不見款項入帳。再次向對方請款時,對方卻絲毫沒有付錢的打算。我們態度強硬起來,你知道後來怎麼樣嗎?」

  「他們在日本母公司的督促下,結果就付錢了?」

  「才沒呢。會計主任把他的銀行匯款帳號交給我們。」

  「什麼?自己的銀行帳號,要幹什麼?難道,是要你們把回扣匯到他的帳戶去?」

  「沒錯,就是這個『難道』。而且還不是偷偷摸摸的要,而是明目張膽地把帳號列給我們,真是服了他們。」

  「可是,用匯款的方式,對方那裡豈不也會留下證據?高井,你後來給了嗎?」

  「哪有辦法不給?我這裡也要做生意啊。如果資金不能回收的話,就等於全部做白工了。」

  「那後來,對方付款了嗎?」

  「簡直快得驚人。付款之前無論怎麼催都沒下文,但我們按照對方指定的數目,把錢匯入負責人的戶頭後,款項馬上就入帳了。」

  「指定的數目?」

  「那些傢伙很有技巧,他們要求的金額相當微妙。最多大約是百分之一,再多也不會超過百分之三。那時候我們公司接案的規模,每件大約是三千萬日幣的程度,所以我們給的佣金大多是三十萬圓左右。」

  「果然這金額要求得相當有道理。」

  「對吧。那邊的情勢,對方也都仔細精算過了。要說他們是完全抓住我們的弱點,還是把我們的底摸透了都行。這一點點錢不至於大到讓我們心疼的地步。他們巧妙地把數字壓在會影響到本業的金額以下,所謂的賄賂,是以不影響本體的範圍為最佳,對他們來說,若對方出不起這個錢也就沒有意義了。」

  倉津一改厭惡之色,反而露出欽佩神情。

  「這個檯面下的世界真是了不起。這些人壞雖壞,但都不是大奸大惡之徒。」

  「從日本人的角度來看,每件事都有它的正道,有了正道才有暗路可走啊。可是,那邊全部都是暗路。除了暗路沒別的了。」

  「全部都是暗路啊……」

  「是的。所以這很難說明得清楚。總而言之,只就一件事的現象來概括說明整體,肯定會出錯。首先,那邊是沒有平均或概略這種基本概念。所有的事都沒個準。」

  「這話怎麼說?」

  「比方說,就他們的所得階層而言,一個勞工每月領五千圓日幣算是常態。普通一個大學畢業生,大約是四到五萬圓的程度。但是,能說流利日語,有專門知識的人,月薪也可能高達數十萬圓。光是薪水的階級,就有五千到五十萬圓的幅度。」

  「在日本的話,每個月薪水再怎麼低,也不可能只有五千圓。」

  「但是,月薪五千圓也是可以過得下去。如果打定主意要生活得便宜點,還是找得到生活的方法。不管是吃還是住,多用點心思,再便宜的物件都找得到。」

  「貧富的差距很大。」

  「跟日本是不能比的啦。總之,不論什麼都有這麼大的差距。所以,很難解釋得清楚。在日本,如果要說明什麼的時候,一定會先有個準則,然後,再舉出例外的情形。但是在那邊,全部都是例外。所以,你首先就要丟掉用平均來看事情的觀念。」

  「喂,高井,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倉津突然有些顧慮似地欲言又止。高井見他如此,又再度微笑起來。

  「你是要問我,幹嘛要在那種國家做生意?」

  「你怎麼知道?」

  「已經寫在你臉上啦。」

  這次換成是倉津笑了。

  「那我就不客氣地問了。既然大家都這麼明白,為什麼還要往中國大陸去呢?為什麼大家都會被那個國家的引力吸引住?在那個國家從商的魅力到底是什麼?」

  高井認真地看著倉津好一會兒,才又徐徐地開了口。

  「吶,倉津,你覺得,做生意最有意思的地方在哪?」

  「有意思?」

  「我換個問題好了。我們公司,有一天接到某大汽車廠商在上海合資公司的委託,要我們幫他們設計展示中心。從企畫到促銷的策畫一概全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們對設置展示中心的態度,十分認真。」

  「然後呢?」

  「然後啊,他們來看了我們的文宣,叫我們提出估價單和設計圖。那時候,你知道他們總共要設置幾間店鋪嗎?」

  「嗯……那個世界的想法我是不清楚啦,但應該不少吧。比如說十間還是二十間?」

  高井聽著倉津的回答,默默地搖了搖頭。

  「不,是六千間。」

  「哇……」

  倉津的眼中散發出精光,整個臉也都明亮起來。

  「現在說的不是六千枝原子筆,也不是製作六千張椅子,而是展示中心呢。你想想看,展示中心就要設置六千家哩!」

  高井不覺地越說越起勁,當時的興奮感全回來了。

  「假設一間店的費用控制在一百萬圓以內好了,光是那樣,加起來也要六十億圓呀。」

  倉津喃喃說著,他的聲音也和之前有了變化。兩人交談了這麼久,這是他反應最敏銳的一次。那是一個曾是外匯交易員的人才擁有的才能。對數字意義的理解和反應非比尋常。

  說到做生意,它的規模越大,風險也就跟著膨脹。因此隨之而來的緊張感也就會等比增加。然而相對於不斷擴大的猶豫與不安,達成時的喜悅與自信也是無法計量的。倉津長年在外匯市場中打滾,對於商場中的數字魔力,可說已到了爛熟的地步。像他這樣的人不可能感受不到現在上海的魅力。高井再次領悟到倉津的變化。

  「我當然不可能以為我能把整個案子全部吃下來。況且,那又是個日本道理說不通的社會。這一點我已經是深深體會了。不過,六千家店這個數字,他們竟可以面不改色地說出口,這就是現在的中國。」

  「一個巨大的市場,你說的這個例子真有象徵意義。」

  「如果,他們說的話打個五折好了,不對,就算打個一折都無所謂。你不覺得一個男人應該去那個世界闖一下嗎?那個國家會往什麼方向去?我想跟他們在同一個時空中參與那個當下。這種想法是不是就是個生意人的感覺?」

  「越是不容易到手的東西,越是想要。就像釣魚,釣旗魚要比沙丁魚來得興奮吧。」

  「不對,如果就尺寸來說的話,恐怕是鯨魚。」

  「還真是用釣竿來釣鯨魚哩。」

  倉津帶著悠遠的眼光說道。

  「拚了老命釣上來的鯨魚,搞不好是紙糊的。」

  「喂,別這麼說嘛。」

  「對了,另外還有一個,雖然很想要,可是也不太容易釣上手……」

  高井一副意在言外的口吻。

  「你別告訴我是上海姑娘。」

  這次倉津搶在高井之前。

  「咦,你怎麼知道?」

  「已經寫在你臉上啦。」

  兩個人像是又回到高中時代。

  「你如果到上海來,我一定介紹你認識。我們公司辦的活動中,有請一個模特兒公司來負責我們的展示女郎,經營那個公司的社長可是個大美女。」

  「高井,你這老毛病還是沒改啊。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女人才色兼備嘍。從以前你就喜歡這種類型。」

  倉津誇張地表現出不屑。從高中的時候,他們就喜歡對女同學品頭論足。

  「不,這個女人很特別。你一定會對她感興趣的。她的名字叫胡夏琳。因為是夏天生的,所以叫夏琳。才二十九歲就精明幹練。而且,她除了模特兒公司外,另外還擁有一間投資公司。」

  高井得意之餘繼續補充,她住在君悅酒店的最高樓層,還有一部超豪華的房車,由司機負責接送她在上海市區到處跑。

  「哇,這麼厲害。」

  「在金融那方面,她絕對跟你談得來。因為她的投資公司做的是類似避險基金的東西。」

  「避險基金?才二十九歲的上海姑娘?」

  倉津眼中再次放射出深不可測的光芒。

 

——節錄自《欲望上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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