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界上或許沒有偶然這種事。

  人在出生的那一瞬間,一切皆已命定。那和自己的意志、依據獨立判斷所做的選擇,或是偶爾出現的奮力抵抗,都沒有關係。人一直是渾然不覺地走在別人安排好的道路上,不是嗎?

  倉津謙介驀地浮現這個想法,在走廊中央停下腳步。

  位於昭和五洋銀行總行大樓二十三樓的高階主管樓層,跟其他樓層相比宛如另一個天地。走廊兩側的深紅色木質牆面,不知是為了唬弄招攬不到的客戶,還是為了向已招攬到的客戶誇耀,迷宮般曲折蜿蜒,一路直通到電梯口。

  不論是鋪滿整個地面、直到走廊前的酒紅色厚地毯,還是牆面上隨意裝飾的一幅幅名畫,更別提那種厚重的寂靜感,都是極其特別的。那是一種好像只有踏入這個樓層才允許品味,挑起無限尊榮的特權。

  倉津緊抿著唇,仍然站定不動,像要把這裡的空氣刻進記憶般,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恐怕自己不會成為這個樓層的居民,不管再怎麼費盡心機都不可能。在今天早上之前,這一直是自己了然於胸的現實。並不是他想要放棄,而是那個世界根本遠得讓他沒機會有所「放棄」。

  然而,大門卻自己向他敞開了。

  唐突而簡單,彷彿是要嘲笑倉津的困惑。

  「我們要把你調到西邊去。」

  法人部門的國際部副責任經理,同時也是常務董事的平田光則,看著倉津心無他想地走進房間,微笑地對他說。

  「啥?你說西邊?」

  倉津刻意不讓臉上露出驚慌,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在人事異動的時期來說,這完全是個不尋常的例子。平田雖然一路看著倉津從全心奉獻在匯率交易部門的時代,到在不習慣的法人營業部門吃足了苦頭,但對於這個大小事一把抓、事事自有主張的部下來說,平田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實在無法輕易推測得出來。

  交易員的時代是倉津最風光的時候,一來八○年代的市場環境好,再加上不斷有大筆的交易在手上成交,一時間把他拱上了雲端。連外資的金融機構都頻頻秀出白花花的鈔票,向他提出跳槽的邀請。

  原本倉津已打算跳槽到其中條件最好的美系證券公司,正想提筆寫下給五洋銀行的辭職信。但妻子是小公務員家庭出身的么女,一輩子只祈求安穩無波,她的眼淚遂打消了倉津的念頭。而這件事,現在卻成了喝醉酒時也講不出來的笑話。

  曾被世人稱為辣手交易員的他,本以為他在市場交易上所得到的成績,以及和客戶交際間得到的賺錢機會,可以視為他對五洋銀行鞠躬盡瘁的貢獻。

  然而,與昭和銀行合併之後,銀行內的視野也全然改變。

  他用以往所看見的事物不可盡信來訓勉自己,但讓他更不能接受的,是為了延續組織的存在,必須壓抑年輕部下的不滿。雖然他不曾逐一向上層報告,但平田總不能都不知道。

  然而,在重新出發的昭和五洋銀行裡,最近傳言平田自己也陷入了保位的苦戰中。如果這項人事案起自於平田的這種心思,而跟他自己起死回生有關的話,那想要預測他的真意便更困難了。

  倉津認為對的事,就會向上規諫,是個不知害怕為何物的部下。若是平田因此疏遠他,認為他難搞,那也沒什麼奇怪的。如果他是平田的話,一定會拿倉津的位置當作交換條件,把對自己忠誠的人調到身邊,再把倉津降到什麼地方去。其代價只不過是犧牲倉津一個人罷了,對現在的平田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不管結論為何,於倉津而言應該都是一個無情的宣布。雖然還不至於被解雇,但某種程度也算是一種委婉打入冷宮的策略吧。他無言地凝視著平田,腦袋昏昏脹脹地開始旋轉。

  無論聽到什麼樣的話,就算是再冷酷的宣告,他都不能在人前失態。倉津再次挺起胸,無意識地兩手握成拳頭。

  「我說的西邊,是真的西邊哦,倉津。」

  平田以不尋常的愉快聲調重複了一次。

  他不知道平田討厭他到這種地步。從突然被叫進常務理事的房間時,他就已經有所覺悟。但一旦面對這種場面,還是心亂如麻。每天從早到晚為開拓客群到處奔走,形容憔悴也不在乎的他,現在無端覺得愚蠢、可憐。

  「是福岡分行啊……」

  不知怎地,最後竟然話不成聲了。

  被降為福岡分行的經理嗎?他本以為,就算離開總行核心,下放到哪裡去當分行經理,至少也不會離開東京的大型分行才是。那個位子,在倉津來看已經是所能忍受的極限了。

  交易員出身、一向以不變應萬變的他,轉瞬之間,已經不知不覺想挺直腰桿,開始調整心情了。

  倉津謙介啊!就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啊。在那個氣候溫暖的地方暫時找個地方定居下來,既有肥美的鮮魚可以享用,沒事還可以多喝幾杯。管中央怎麼想,還是同期入行的同僚升職,反正把耳朵塞住,好好當個銀行員,過個圓滿的後半輩子就好了。

  從心底一角,倉津聽見勉強說服自己的聲音。他再一次堅定地抬起頭來,卻看到平田幾乎快笑出聲的表情。

  「你猜錯了。是更西邊。」

  「啊?更西……邊?」

  連福岡分行的位子都不捨得給他啊!那到底是哪裡呢?一時萬念俱灰,鼻頭附近突然有種酸酸的感覺。倉津硬是把它吞下去了。一片悄靜的經理室,只聽到倉津喉頭發出的聲音。

  「你要有吃苦的心理準備哦。不過,我想你沒問題。」

  「啊……」

  「前往赴職之前,最好先去那邊看一下吧。你啊,上海去過沒有?」

  「上海?你說的西邊,莫非是指上海分行?」

  倉津睜大了眼睛,不覺失聲喊了出來。平田看著他大聲笑了起來。

  「是啊。我說你啊,上海不是比福岡更西邊嗎?」

  「啊……」

  「喂,你幹嘛從剛才就只會說『啊』呀。沒有其他更好聽一點的回答嗎?中國很有趣哦。接下來的十年,不,應該說這五年就得定輸贏了。儘管放手去衝吧。這個舞台應該足夠你試試身手了。」

  平田高興地說道。如果去上海赴職的話,那是倉津第一次去國外工作。不用平田提醒,他也知道中國是全世界矚目、擁有龐大市場的挑戰之地。光是這一點,就必須要有辛苦從事的打算。但是,不管怎麼說,既然成為當地的分行經理,其工作價值就比國內任何一家分行多好幾倍。

  「謝謝。」

  倉津深深地行了個禮。

  「現在說謝謝恐怕還嫌早哦。」

  「是,這點我明白……。倉津謙介一定盡己所能為公司效力。」

  「上海是個急速成長中的市場,所以只要你的做法沒錯,就能把上海分行更加擴大。你是萬中選一的人才,可要好好幹,千萬別忘記我的叮嚀。當然啦,看你赴職半年後的成績如何,如果好的話,保證你升到執行經理沒問題。」

  平田一直注視著一臉誠恐的倉津,最後補上了這句話。

2

  因緣,真是一種很玄的東西。

  倉津被平田叫進去時,完全沒想到,同僚佐藤真人的驟逝不但引導他前往上海短期旅行,還在冥冥中為他牽了另一條線。

  被告知將被調往上海之後,倉津茫然失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沒先打給家人,告訴他們可能一個月後將被調到國外,反而立即撥了電話給高井正隆。

  若不是佐藤在上班途中的公司電梯裡,不幸因蜘蛛膜下腔出血昏倒,而且就這樣離開人世,他恐怕也不會再見到國、高中都同校的同學高井。

  自從高中畢業典禮之後,他們兩人已經三十四年沒見過面了。若說守靈時相鄰而坐是上天的安排,那麼高井談起他在北京和上海設立當地法人已經三年的事,就算是一個奇妙的巧合了。

  從高井那天晚上遞給他的兩張名片中,他打了電話到高井在日本經營的「傳訊網路」總公司社長辦公室,倉津感到自己被一股無名的強烈引力牽引著。

  「哦,是倉津啊。我正想這兩天打個電話給你呢。」

  高井的聲音流露出真誠的喜悅。

  「上次,多虧你了……」

  倉津只回了短短一句。但僅僅這麼一句話,他知道高井會與他有默契的。強烈的連繫感,讓倉津感到無可言喻的放心。

  「那天之後,我又去探望佐藤的太太。」

  一陣沉默之後,高井又說。

  「那時候來弔唁的客人少了,她真是個堅強的女性,一直強忍著悲痛,但其實心裡一定很難過吧。」

  高井的聲音裡充滿了同情。唉,這個人從以前就是這樣,氣宇軒昂、嘴上毫不留情,表面上裝得很壞,其實心思比誰都細。他一定是葬禮之後又去佐藤家拜訪,希望能為對方盡點力吧。

  倉津想起守靈那晚,佐藤妻子一臉堅毅的表情。可能是晚婚的關係,他們的小兒子還只是個小學生,不懂世事的臉龐在親友席中特別醒目。

  「她往後的日子會很辛苦呢……」

  「喂,倉津,雖然有點突然,但你今晚能不能撥點時間出來啊?」

  竟然是高井先開口。

  「好啊。我正好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呢。」

  原本他打這通電話就是為了這件事。就算高井不說,他也會主動邀約的。倉津連聲說好,然後向麻布十番一家常去的日本料理店預約了位子。

3

  「哦?上海分行的經理,那不是很棒嗎?」

  見倉津神情坦誠地說明原委,高井隨即應和道。然後,他用戲裡常出現的動作,高舉起啤酒杯,碰了倉津的杯子。

  「恭喜你榮升啦。太好了,太好了。電話中你說有事要找我談談,我還擔心會是什麼事呢。」

  高井一副終於大大放心的口氣。

  「到底算不算是榮升,還值得懷疑哩。」

  灌了一口冰啤酒後,倉津說道。在高井聽來,或許覺得他是謙虛,但這是他心底真正的想法。盡可能還是像以往那樣,走在總行的主流中──這種想法仍然不斷糾纏著他的心。

  「不,上海很不錯哦。在這時期把你從總行送到上海去,除了榮升之外,沒別的意義了。」

  高井一副喜出望外的樣子。

  「謝謝。」

  倉津一邊說,心情卻變得複雜。

  「現在不去中國,何時才去?聽說昭和五洋銀行合併之後一直不太順利,但還不到放棄的地步。他們升你為上海分行的經理,表示他們有識人的眼光。」

  「哪有你說得這麼好。」

  這應該是高井最大的讚美了吧。倉津忍不住苦笑。

  「那,你何時來?」

  高井說上海時,不用「去」而是用「來」這個字。

  「還不知道呢。畢竟常務是今天才通知我的。下星期可能就會明朗了吧,不過我想應該也不會是太久以後的事。不管是調派到地方,還是國外,都是決定了之後立即執行。這是我們上頭的做法啦。當然也有人抱怨,不過上面怎麼說,我們就怎麼做,這就是薪水族的心酸。」

  「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所有的費用都是公司負擔,多輕鬆啊。倒是,我每個月一定會去上海一次,接下來再見到你時應該是在那邊了吧。你放心好了,一切包在我身上,我一定帶你去些好玩的地方見識一下。」

  「那就拜託你了。我對上海還真是一無所知。只要我想向高井社長指教,一定打電話去。」

  對高井就是有一種安全感,開玩笑的時候也不用多作考慮。倉津感到久違的輕鬆。

  「好啊,有什麼問題都來問我。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在一道道端上來的佳餚前,高井也放鬆了坐姿。

  「我擔心的地方還很多呢。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調職國外,上海也只去過一次,那邊的狀況我幾乎完全不清楚。而且語言也是個問題。因為要與外資同業往來,所以不得不學會了英文,可是中國話,我真的是一竅不通呢。」

  問題一旦說出口,不安的種子彷彿馬上繁衍了起來。他的憂慮一定也寫在臉上吧。只見高井突然莞爾一笑。

  「別擔心。中國話只要記得三個就夠用了。」

  「三個?只要三個單字嗎?」

  「嗯,沒錯。第一個是xiao jie,第二個是pi jiu。」

  「xiao jiepi jiu?」

  「嗯。很標準。第三個是fa piao。很簡單吧。」

  「fa piaoxiao jiepi jiufa piao?」

  見倉津認真地一個音一個音模仿,高井十分滿意。

  「好極了。及格。這三個字好好記住,到那邊一定要用到。」

  高井露出有點促狹的眼光。

  「知道了。但是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呢?」

  「意思啊。你只要知道這三個字,在那邊的生活就幾乎沒問題了。簡單來說,Xiao jie就是小姐;pi jiu是啤酒。」

  「喂喂喂……,那fa piao呢?」

  「那還用說,當然是收據囉。」

  「少胡扯了,我就知道跟你一起準沒好事……」

  說著便旁若無人地縱聲大笑起來。這樣與老友開懷暢談,對現在的倉津來說無疑是顆最大的救命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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