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Q文化智商》導讀

無緣之慈、同體之悲:開啟跨文化之旅的異地關懷       

文/鄭伯壎

  一九○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英國詩人吉卜林(Joseph R. Kiplin)說:「除了在天上,東西方永不相逢」——吉卜林的作品充滿著豐富的想像力、東方的異國情調,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那些以印度為背景的故事,經他的生花妙筆信手拈來,既傳神又逸趣橫生。

  可是,連他這種生活在他鄉、熟悉異國文化的老練旅人,都有這種異文化之間不相逢的喟嘆,就更不用說那些素未謀面的地球村成員,想要跨越不同文明與國家之間的文化鴻溝,是如何的不容易了。

  更悲觀的是,雖然文化鴻溝的填平不易,可是,誤會的滋長卻是如影隨形,因而,導致族群衝突的悲劇也就在所難免。

  美國政治學大家杭亭頓(Samuel P. Huntington)在一九九三年發表的〈文明的衝突?〉一文中,就大膽預示國際政治最危險的潛在衝突,乃存在於不同文明群體之間的裂縫當中。換言之,消弭文化鴻溝不但不容易,反而有擴大的可能,並演變為重大的政治衝突事件,且導致人類的浩劫。

  果不其然,二十一世紀伊始(二○○一),九一一事件就血淋淋地上演了。文化鴻溝究竟要如何跨越?或要如何填補?如何根據不同文明與文化建立人際間的交往法則,並建構全球秩序?不但成為亟待回答的問題,也是消弭全球競爭、邁向世界和平最有力的保障。

  當然,這個世界永遠不缺乏樂觀的人,他們以為,在最近一波的全球化浪潮的沖刷之下,文化鴻溝的填補與跨國疆界的消除,應是水到渠成、唾手可得的。

  無可置疑地,全球化不是現在才發生的,早在陸上絲路打通之際,全球化就已經開始了,並歷經海上大航路的發現,以及空中航路的興起。

  可是,這一波全球化卻是如此的不同——由於電腦的普及、網際網路的發明,以及資本主義經濟全球化的生猛,跨國人員、商品及資訊的移動,既迅速又頻繁。看起來,全球文化似乎有聚合的現象,並朝向生活風格、文化象徵,以及跨國行為方式統一的普世化方向邁進。

  因而,隨著全球化的發展,不同文化的板塊不但會逐漸靠攏,而且總有一天會緊密貼合在一起。事情真的是如此簡單與理所當然嗎?

  答案顯然不是,尤其對文化全球化的辯證論者,以及跨文化與本土化的研究者而言,更是如此。

  也就是說,全球化的發生,並不意味著全球各地必然朝向全球統一的方向行進,且導致地方全球化的流行。恰恰相反,全球化反而促使全球地方化的興起,以及多元文化主義的盛行,套句德國社會學者貝克(Ulrich Beck)的說法:「世界的視野,如何在意義世界與文化象徵的跨文化生產中開啟?」

  各國、各地、各族群的文化意涵與象徵是如此的不同,因而,地方主義、本土視框會在全球化的碰撞之下嶄露頭角:「相逢之後,才知道我與你竟是如此不同;我們彼此的獨特與歧異之處,才更值得保留!」

  於是,多樣性、相互性、開放性、包容性成了當代人際關係、群際關係、跨國關係的重要特性與基礎;相互尊重、共存共榮成了最高的指導原則。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文化智力概念的提出,也就勢所必然了。最早提出者是鄂里(P. Christopher Earley)教授,現任美國普渡大學管理學院院長,出身於心理學背景,對跨文化心理學與跨文化管理素有研究,又喜歡周遊於亞洲、歐洲列國之間,深覺在全球化的影響之下,跨文化間的互動愈來愈頻繁,為了避免誤會凌駕於理解之上,勢必正視個人在異文化中的生活與工作能力,並將之命名為文化智力(cultural intelligence)。

  在二○○二年發表於《組織行為研究》(Research in Organizational Behavior)的論文中,他將文化智力界定為:「一個人在新文化情境下的有效調適能力,並涉及調適過程與調適內容,且包括認知、動機及行為三大元素。」

  認知是指個人具有覺知與瞭解新文化面相的認知彈性、推理技能,以及重新建構自我概念與統合多元文化知識的能力。除此之外,個人也需要擁有足夠的「動機」來運用這些文化知識,並表現出適合某種文化情境下的「行為」。

  在以上的概念基礎之上,本書進一步闡述了文化智力在全球化趨勢下的重要性,其主要內容與過程為何?以及如何在全球性管理與經營中應用?

  誠如鄂里教授對本書的推薦:「作者緊緊掌握了與全球化企業經營有關的根本與關鍵問題,文化智力的想法即時把全球性管理實務往前推進了重要的一步。遍佈書中的案例非常有用,作者在將文化智力應用到企業管理的各個層面上是極為傑出的!」

  在我看來,本書作者將文化智力說得更清楚了,認為可以總括為文化知識、靜思實踐(practice of mindfulness),以及行為技能大全等多方面的才能;能夠使個人瞭解多種文化,且在異文化的情境下表現出合宜的行為,甚至可以自在出入於多元文化之間。顯然的,文化知識與行為技能與前人的概念差異不大,但靜思實踐則大不相同。

  在此方面,兩位作者的貢獻很大,也許這才是文化智力的核心。靜思一語是借用佛家的概念,具有「參」禪、「觀」心的意涵,亦具有慎思明辨的旨趣。所謂「萬事靜觀皆自得」,在多元文化的情境下,個人想要入境隨俗,體悟文化的深層底蘊,就得冷靜觀察,進行移位思考,且給予合宜的解讀。這種過程,很像禪宗中的公案:

   善道一夕與仰山翫月。仰山問:「月尖時,圓相何處去?月圓時,尖相何處去?」

  善道云:「尖時,圓相隱;圓時,尖相在」。

  後,雲岩云:「尖時,圓相在;圓時,尖相隱」。

  道吾云:「尖時亦不尖,圓時亦不圓」。

   一群人賞月,見解竟是如此不同:就前兩位而言,都囿於形體的知見,但理路卻完全相反;而第三位就更超越形象之外了。換句話說,一種現象,多種解讀;一種心靈,多種樣態,這是文化詮釋時所必須要面對的主要問題。想要適應文化或融入文化當中,就得靜觀慎思,方能做合宜的解讀。

  像本書第二章開宗明義的案例,一位中國人請英國客戶吃飯說:「餐廳的菜不是上海最好的。」

  不熟悉華人文化的英國客戶從字面解讀,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如果他瞭解中國人的關係主義、他人取向,以及謙虛價值等等,就能體會主人的殷勤與周到。

  文化的解讀,與禪宗的參修具有異曲同工之妙,不但著重於領悟,亦著重於實證與實修。因而,作者的靜思實踐用得極為妥當貼切,我們必須給他們鼓掌。

  這種情形亦頗類似於知覺心理學中形象與背景的圖例:從某種線索看,是一個杯子,從另外的線索看,則是兩個人頭;年輕美女與年老巫婆交相出現的圖像,也是基於同樣的道理。

  這顯示出同一件事、同一個刺激、同一種物理現象,對來自不同文化的人而言,其意涵是不同的。因而要提升文化智力,就必須跳脫平常習以為常的文化思考模式,且突破既有的框架。熟悉以上的種種原則,就能有效解決跨文化情境下的決策、溝通、談判、衝突、激勵、領導,以及團隊運作等等的跨國管理常見的問題。

  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雖然本書具有以上種種優點,但亦有一些侷限,需要加以指明。

  首先,文化智力(cultural intelligence)與文化智商(cultural intelligence quotient)混為一談。

  智力(intelligence)是指個人認識與理解客觀事物、並運用知識、推理及思考,來解決問題的一般性能力;而智商(intelligence quotient)則是測量智力的指標,常用心理年齡除以實足年齡,再乘一百來表示。

  因而,這兩種詞語是不同的,一個是指概念,一個是指測量。但是,本書卻將兩者混為一談,讀者不能不多加詳察。

  雖然如此,我們也不能過於苛責兩位作者,因為始作俑者的不是他們,而是提出文化智力的鄂里教授。

  他沿襲情緒智商(emotional intelligence)的作法,直接將文化智力等同於文化智商,這雖然有助於科學概念的推廣,但卻有譁眾取寵之嫌,也使得概念的嚴謹性與精確性打了折扣。

  其次,兩位作者都出身於盎格魯.撒克遜的文化背景,也就是霍夫斯泰德(Geert Hofstede)所謂的高個人主義與低權力距離的文化群;其工作與生活,也多在此類文化群中度過,所以對高集體主義與高權力距離、具有對比效果的東亞文化群的理解應該較為薄弱。

  因而,其所舉的有關東西文化扞格的例子與解釋,有時就顯得過於直觀或流於膚淺,而無法產生心有戚戚焉的感受。

  以第二章開頭的案例而言,中國人請歐美人吃飯的場景,應是俯拾皆是,對談時,也常是:「抱歉,這不是上海最好的餐廳」,當省略「抱歉」兩個字時,讀者就難以領會其中的微言要旨了。

  再看另外一種場景,明明是滿漢全席,卻說:「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以上這種意在言外的華人文化場景,如果兩位作者稍有一點華人文化體驗,若是有一位作者具有東方文化背景,則案例的舖陳與分析就可以更加深刻了。

  還有第八章討論美國上司與中國部屬的例子,也只簡單地解釋為部屬面子因素的影響,其實華人領導者的作風與部屬的角色義務關係很大,從家長式領導、差序式領導等等具有華人特色的領導概念來解釋,應可更生動與貼切地描述華人情境下的上下關係。不過,就像作者所承認的:「本書不談特定的國家……而較著重於養成通用的思考與行為模式。」

  因而,這種疏漏也可能是有意的。雖然如此,如果能更進一步掌握各地的文化特色,或是更具有跨文化素養,則本書應可更加生色,何況,這方面的文獻與研究並不難找,尤其在本土心理學與本土管理學崛起之後。

  第三,對文化層次的掌握不夠清晰。一般而言,文化層次至少有兩種用法,一個指的是內容層次,這涉及文化深度的問題,而可區分為人工器物、價值觀及基本預設。

  人工器物是文化最淺層的部份,基本預設是最深層的部份,而價值觀則居於兩者之間。以睡蓮來作比喻,葉與花浮在水面、看得見,屬於人工器物層次;莖直立於水中、隱約看見,屬於價值觀層次;而根深植於污泥之下、看不見,則屬基本預設層次。

  因而,文化解讀有點像剝洋蔥,由外而內,必須一步步深入,方能掌握不同文化的精髓與關鍵核心。可惜這方面的討論,本書並未多加著墨,顯有遺珠之憾。

  另外一種用法是單位層次,涉及文化對象的問題,其範疇由文明、區域、國家、社會、種族、職業、階層、組織、團隊、部門,甚至個人,由鉅觀層次到微觀層次,而有種種指涉。基於全球化的概念與影響,本書所著重的大多放在種族、社會、國家及職業的層次之上,而組織以下的層次則討論較少,這也頗為可惜──因為連作者自己都強調:「將一個國家一般化,很可能會掩蓋這個國家內部的重大變異,以及可以凸顯文化差異的微妙之處。」

  事實上,文化智力的概念不僅可以應用於全球企業、跨國企業的管理,亦可適用於組織層次以下的組織文化及其次文化的一般管理上。在這方面,作者顯然窄化了文化智力的應用範圍。

  本書雖然有以上意猶未盡之處,但瑕不掩瑜,仍然相當值得細讀與玩味,用以培養高超的文化智力,且開啟異文化之旅的起點。記得李安在以《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時,有一位藝術學的教授曾如此評論:

   沒有衝突、不是戲劇,這是西方自古的傳統。在古希臘時代,所謂的悲劇就是從一連串的衝突開始,人與天的衝突、個人與命運的衝突……一個充滿衝突的情境,特別適用於戲劇創作,因為,戲劇壯烈的美可以透過衝突達到最高的巔峰……可是,李安的《斷背山》沒有這種衝突,他幾乎把衝突降到最低。他藉著「空」來削弱這個元素,影片中總是展現非常空闊的天,他把天拉長、也把人拉長。在展現天的無限、雲的變化之中,來呈現人的渺小,表現與人與天的和諧關係。在廣闊的天地中,李安選擇了羊,他藉著羊表現人的心靈活動,窸窸窣窣……心靈融化所有人間的衝突,展現出一份柔和、一份深情——這就是東方的美學、東方的戲劇。在柔情似水中,同樣擁有無限的力量。

 (修改自辛意雲,二○○六)

   腳踏東西方兩種文化,悠游於藝術世界之中,李安的這種境界,似乎已是文化智力的極致。可是在此之上,文化智力還有一項極為重要的上層認知(meta-cognition),必須特別強調,那就是慈悲的精神,或是一種民胞物與的情懷。所謂「無緣之慈,同體之悲」,在跨文化之間行走,擁有無條件、無回報的慈愛;以及具有超越時間、超越空間的悲懷,才是文化智力的究竟。果能如此,則「美美與共、世界大同」的夢想,就不再遙不可及了。

 

(本文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特聘教授,亦曾擔任同校人文社會高等研究院《全球化總計畫》總主持人)

 

CQ文化智商:全球化的人生、跨文化的職場──在地球村生活與工作的關鍵能力

  大衛.湯瑪斯(David C. Thomas)、克爾.印可森(Kerr Inkson)著

 吳書榆譯

 

CQ文化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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