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chinatimes.com/newspapers/20150114000856-260115

 

流浪狗「無知」,渾然不覺自己因不是寵物而被汙名化。⊙劉克襄/攝影
流浪狗「無知」,渾然不覺自己因不是寵物而被汙名化。⊙劉克襄/攝影

最近屢屢傳出野狗咬人的事件,甚至有死亡的駭聞。多數媒體的報導多以負面字眼描述,或者在不明原委下,妄加揣測兼之以血腥圖片佐證,讓野狗背負相當多不該有的罪名。有鑒於此,謹以前些時一則自己的經歷分享如下。

離烏日高鐵站不遠的空地,有棵老樹矗立,旁邊還有老廟相陪,醒目如原野之地標。每次搭高鐵南下,即將靠站,我常注意到它們的存在。那廟到底是何方神聖,還有老樹長相如何,都想瞧個究竟。有回南下時,因為空閒較多,便繞過去探看。

一啟程才發覺,車站離那兒還有三四百公尺之遙。車站因為是新蓋的,周邊徵收了不少農地,暫時形成閒置的曠野。多數乘客抵站後,都會馬上轉乘,或者直接駕車離去,很少人會走路閒逛。更何況是中午時分,往周遭空曠的荒地溜搭。一路上,我遂未遇見任何行人。

日頭赤炎炎,走沒幾步,知趣地挨進高鐵的橋墩下。在陰影中,沿泥土空地前行,躲避太陽的毒曬。但這一抄近路,看來並不明智。經過一根水泥墩柱時,我察覺自己走進了一群野狗休息的地盤,想抽身已來不及。

周遭有六七隻野狗,正處於趴睡狀態。荒郊野外,這樣隻身接近相當危險。我趕忙放輕腳步,以免驚擾到牠們。但再怎麼機警,萬萬沒想到,還是意外地踩及一只保麗龍盒。它被踩著時,發出清脆的斷裂響聲。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最不想聽到的聲響。一碎然發出,眼前的黑色大狗率先睜開眼。不得了,我好像摔壞了某一名貴古董,或者是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只見牠當下齜牙裂嘴,狂怒地對我吠叫。我何其無辜,卻百口莫辯。牠這一叫也彷彿吹起戰鬥的號角,把其它狗都催醒,迅速攏聚過來。

我頓時看到,一群黑黃色澤的野狗像流氓衝過來,不分青紅皂白地要圍毆我。不,更像一群獵狗在圍捕野豬。牠們非常機敏,七隻狗各自站在不同的方向,輪番向我咆哮,作勢欺身。我頓時慌了手腳,連取下背包抵擋都來不及。只能不斷轉動身子,提防牠們從背後撲上。

年輕時,有一回在陽明山尋找住屋,我被家犬從背後偷偷潛進,狠狠咬過小腿。雖然傷口無大礙,但我對陌生家犬走在後頭,向來沒安全感。更何況,現在是一群野狗。

牠們真是一群凶神惡煞,彷彿把被人欺負已久的怨氣,全發洩在我身上。尤其是為首的黑色大狗,張開血盆大嘴時,彷彿電影《惡靈古堡》裡那些感染病毒的惡狗,最讓我畏懼。

眼見要撤退已不可能,慌亂之下,我急忙往老樹的方向繼續快步移動。一邊徒手揮舞,兼而踢腿防禦。

牠們顯然知道我的策略,開始學野狼的攻擊,保持一個距離,讓我不斷團團轉,試圖耗掉我的體力。我想尋求其它人的幫忙,但周遭根本毫無人影,連呼救都毫無機會。

以前遇到兇悍的野狗,我只要俯身示弱,再掏出餅乾,好像就能通融。我的背包也有兩三盒餅乾,足以討好這批氣急敗壞的傢伙。但這回情勢緊逼,不容我有此妄想。

接下,慌亂撤退的揮動中,未細看路面。我還是一個踉蹌,差點絆倒自己。而這群黑狗更不客氣,趁機撲上。有一隻咬著了,老天,又是小腿。我當下快速擺脫,惱羞成怒地大喝一聲。咬我的那隻彷彿做賊心虛,慌張退後。我再站立,彷彿被什麼正氣加持,牠們才像被喝斥的孩子,暫停威嚇。

得此空隙,我方能多走三四步,脫離了牠們警戒和攻擊的範圍。野狗們氣勢一消,慢慢才退回。我才安然脫身,奔抵老廟。

驚魂未定,喘口氣,我愈想愈氣,自己思忖平常對野狗特別關心,有時還會餵食。今天安靜走過,不過是意外踩著一個保麗龍盒,沒想到竟獲得如此凶暴的待遇。我若是一個老頭或小孩子,恐怕早被咬傷,或嚇死了。

我頭一回對野狗的集聚,如此明目張膽的攻擊產生痛恨。進而憂心,牠們會不會同樣攻擊其它停靠車輛的人。但這念頭不長,我隨即想到,牠們長時待在此地,勢必視為地盤,才會強烈地捍衛家園。也只有在這樣的荒郊,才可能快意生存。我的出現是意外,牠們的攻擊是被動,應該這等理解事由。

但我還是氣不過,想到剛剛的挫敗,儼然被牠們羞辱般。我決心回去報復,至少要教訓牠們,滅其威風。廟口周遭都是鵝卵石,我順勢撿了六七顆適合投擲的,二話不說,抱在胸口,朝牠們的方向再度走去。

接近時,我充滿備妥糧草的作戰心情,走路的聲音自是沉穩。但這一態勢,遠遠地似乎就感染了這群野狗。牠們敏感地起身,彷彿從風向裡的氛圍,預知情況不太對勁,決定開溜為妙。

我察覺牠們意欲拔腿離去,愈加生氣,當下卸下背包,賣力地追過去。牠們快速起身,彷彿被可怕的巨獸追擊,慌忙散成五六個方向。眼看牠們四散,我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機會,隨即卸下所有石子。把握手上那顆,使勁力氣地朝為首的黑狗奮力一擲。

怎知,大概是太生氣了,又許久未丟擲,那石子嚴重暴投。丟歪了,未及半途就掉落。未打著倒也不打緊,主要是丟過去當下,我發現,自己的肩膀因用力過度脫臼了。天啊,我痛得蹲下來。而那些野狗,早已跑得不知去向。

回家後,我隨即做兩件事,第一先去找中醫推拿,療癒左肩。回去後再打電話給環保局捕狗大隊,要他們好好看管那兒,免得出人命。但才撥通電話就心軟,想到牠們在空曠的環境,生存大不易,因而便放棄投訴。這些野狗不會無端出現在此,想必是有人以為郊野遼闊,正是丟棄的好所在。牠們應該是來自不同地方的棄狗,在此圍聚取暖啊。

隔了兩星期,再去高鐵站,我又去找牠們。但那回環境已改變,許多平野正在整地,牠們被趕到另一塊空地。隔著一道鐵籬笆,我遙望著牠們,晃蕩於荒草間。凡有工地修築的小卡車經過,都會跟過去,不斷搖尾巴,似乎在討食。有人從車窗丟下食物,牠們便搶成一團。等工事車遠離,再安靜地回到一處野草叢生的高地,趴躺休息。

牠們似乎只能靠著建地工人丟棄的食物苟活。這裡即將整地,興建高樓。眼前的荒野是暫時的,也是最後的快樂日子,牠們何其幸運又悲涼、感傷。我很欣慰,後來沒打電話給捕狗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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