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暢銷書《路西法效應》作者,所進行的"監獄實驗"也是全球聞名.

金巴多跟《服從權威》的作者史丹利‧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竟是高中同學, 也都在社會心理學領域成果豐碩....

請看看這篇真的是寫得太棒的序文.. 

 

序言        菲利普‧金巴多(Philip Zimbardo)

 

路西法(Lucifer)墜入地獄,亞當(Adam)與夏娃(Eve)被逐出伊甸園,這是影響西方文化最深遠的兩段敘事,警惕世人不服從權威招來的可怕後果。上帝要求所有的天使尊崇亞當,也就是上帝新造的完美生物:人類。但路西法——上帝最寵愛的天使,他是「明亮之星」,在聖經中又稱為「晨星」——卻忤逆上帝的命令。路西法與一群想法與他相同的天使認為,在亞當被創造出來之前,他們早已存在,況且亞當只是凡人,而他們是天使。上帝聽了之後,立刻認定他們犯了兩項彼此息息相關的大罪:一個是驕傲,另一個是不服從祂的權威。

 

上帝毫無化解衝突的打算,祂召來大天使米迦勒(Archangel Michael),命他將服從的天使組織起來,以武力討伐這些叛逆。當然,米迦勒贏了(有上帝為他撐腰),路西法變成撒但(Satan),又稱為魔鬼(Devil),他被放逐到上帝新創造的地獄裡,其餘的墮落天使也隨他一起墜入其中。然而,撒但從地獄返歸,他證明不尊崇亞當其實是適切的,因為亞當不僅不完美,更糟的是,他輕易受到蛇的影響而敗壞。

 

當初,上帝讓亞當與夏娃自由地統治完美的樂園伊甸園,只規定了一個小小的禁令。上帝特別耳提面命: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絕不可吃。可撒但卻化為蛇的形體,說服夏娃吃一口善惡樹的果子。夏娃吃了之後,也要亞當跟著吃一口。他們只不過吃了一口禁果,就立即受到責難,並被永遠趕出伊甸園。他們必須辛苦耕種,體驗許多苦難,甚至親眼目睹自己的子女該隱(Cain)與亞伯(Abel)相爭。他們也失去了純真。更糟的是,不服從權威造成的可怕後果,居然讓他們的罪不斷傳承給後代,直到永遠。世上每個天主教的孩子一出生,就帶著亞當與夏娃惡行的原罪詛咒。

 

顯然,這些敘事是男人與權威創造的神話,絕大多數出自僧侶、拉比與牧師之手,因為這些敘事發生的時間,遠在人類能夠目擊與記錄之前的宇宙歷史中。這些敘事就像所有的寓言一樣,經過了一番設計,目的在傳遞一項強而有力的訊息給聆聽與閱讀的人知道:無論如何,你都要服從權威!不服從權威的結果非常可怕,甚至會下地獄。這些神話與寓言一被創造出來之後,就由一代代的權威予以傳承散布,如今日的父母、老師、上司、政治人物與獨裁者,他們希望自己的話受到遵從,不容許出現不同的意見或挑戰。

 

因此,在傳統的教育環境裡,身為學生的我們都學過且體驗過這一連串的校規:除非老師准許你站起來離開座位,否則你必須乖乖坐著;發言前必須先舉手,老師同意後你才能說話;不能跟老師頂嘴,也不許抱怨。這些行為規則深深灌輸到我們的腦海裡,即使我們長大成人之後,它們依然影響著我們的生活周遭,就好像我們身上永遠掛著一個牌子,提醒我們要服從權威。然而,不是所有的權威都能做到正義、公平、道德與守法,我們從未受過清楚的訓練,讓我們明辨正義與不義的權威有何關鍵差異。正義的權威值得尊重與服從,甚至毋須太多質疑,但不義的權威應該會引起大家的疑慮與不滿,最終引發挑戰、反對乃至於革命。

 

史丹利‧米爾格蘭(Stanley Milgram)的一系列服從權威實驗——實驗過程清楚完整地呈現在這本新版作品裡——代表了社會科學對人性核心動力進行的重要調查。米爾格蘭的作品首開先河,把服從權威的本質研究引進到實驗室的控制環境裡。就某種意義來說,米爾格蘭遵循的是社會心理學之父庫爾特‧勒文(Kurt Lewin)的傳統,不過一般不會將米爾格蘭歸為勒文學派,舉例來說,像里昂‧費斯廷格(Leon Festinger)、史丹利‧夏克特(Stanley Schachter)、李‧羅斯(Lee Ross)與理查‧尼斯貝特(Richard Nisbett)明顯走的就是勒文的路線。不過,米爾格蘭利用實驗室環境的限制與控制,來對現實世界裡的意義現象進行研究,這種做法本質上與勒文社會心理學的研究方式不謀而合。

 

米爾格蘭之所以想探索服從,最早是從思索德國民眾輕易服從納粹權威開始的,德國民眾在納粹的命令下歧視猶太人,最後允許希特勒實行最終解決方案對猶太人進行屠殺。米爾格蘭是年輕猶太人,他猜想,儘管文化與歷史背景不同,但猶太人大屠殺有沒有可能會在他自己的國家再次出現。雖然許多人斬釘截鐵地認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在美國發生,但米爾格蘭卻對大家的信心感到懷疑。儘管我們相信人性本善,卻無法否認如下事實:一般人,甚至是我們眼中的好人,都有可能遵從命令,犯下世上最可怕的惡行。

 

英國作家斯諾(C. P. Snow)提醒我們,以服從之名犯下的違反人性的罪名,遠比不服從來得多。米爾格蘭的老師索羅門‧艾許(Solomon Asch)在此之前即已證明團體的力量會左右聰明大學生對視覺現實錯誤概念的判斷。1但這種影響是間接的,會讓團體與個人對相同的刺激產生不同的感受。

 

從眾(儘管團體的想法是錯的)可以解決這種差異問題,參與者從眾可以避免團體排擠而獲得團體接受。米爾格蘭想找出擁有權力的個人對另一個個人下達違反良心與道德的指令時,會產生何種直接而立即的影響。他想知道,當人面對嚴酷的人性考驗時,實際上會做出什麼事;而這個結果跟我們一般認為人在這樣的情境下會做出什麼反應,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別。

 

遺憾的是,許多心理學家、學生與一般大眾自以為了解「米爾格蘭電擊」研究的內容,事實上他們只知道一個版本,而且絕大多數只是看了他那部具影響力的電影《服從》(Obedience)或讀過教科書上的簡單介紹。有人質疑他只找男性來接受實驗,一開始確實如此,但之後的實驗他也找了女性參與。也有人質疑他只找了耶魯大學的學生,因為他起初的研究是在耶魯進行的。

 

然而事實上,米爾格蘭的服從研究涵蓋了十九次彼此獨立的實驗版本,參與的人數多達一千人,年紀從二十歲到五十歲,當中沒有人是大學生或高中生!有人嚴厲批評他的實驗違反倫理,他創造的情境讓扮演老師角色的人感到痛苦,因為這些受試者以為扮演學習者的人真的遭到電擊。我想,一般觀眾可能是看到電影中受試者痛苦與猶豫的神情,因此才強烈地認為這項研究有嚴重的倫理問題。閱讀米爾格蘭的研究論文或他的作品,會發現當中並未特別強調參與者的壓力,我們只看到參與者明知他們造成無辜者的痛苦,卻依然繼續服從權威。

 

我提出這個觀點不是要主張這項研究是否合於倫理,而是認為讀者應該閱讀第一手的研究資料,了解米爾格蘭的觀念、方法與結果,這樣才能充分明瞭他的做法。這也是本書將米爾格蘭服從研究的文章集結出版的理由。

 

接下來我要簡略說明我怎麼看待這項研究。首先,這是社會心理學或社會科學領域內最具代表性也最具概括性的研究。米爾格蘭的樣本數相當龐大,涵蓋了系統性的變數,他找來美國兩座小鎮——康乃狄克州的紐海芬(New Haven)與布里吉波特(Bridgeport)——各式各樣的一般民眾,並且詳細說明了方法論。此外,米爾格蘭也在不同文化與不同時間重覆進行相同的研究,充分顯示研究的有效性。

 

米爾格蘭的實驗充分證明社會情境對人類行為的影響,他的實驗結果呼應了行為決定論者情境主義的核心觀點。這項研究說明絕大多數人無法拒絕不正義權威所下的命令。在研究一開始,權威看起來符合正義,且明白提出合理的意圖,然而之後權威卻下了不合理的命令。

 

心理學研究者以懲罰做為改進學習與記憶的工具,這種做法是明智且合理的。然而,一旦學習者堅持退出,抱怨自己心臟不舒服,並在電擊提高到三百三十伏特之後完全停止做出回應,這個時候若再繼續加強電擊,即完全失去合理性。如果學習者被電暈過去,或者發生更糟的狀況,還談什麼協助提高記憶力?實驗到了這個階段,其實不需要費神多想,照理來說每個受試者應該都會拒絕繼續進行下去,拒絕服從殘忍而不正義的權威。結果恰恰相反,受試者施加的電擊力道顯然已經太強,但他們似乎陷入了米爾格蘭所說的「代理人心態」(agentic state),因此完全沒有罷手的意思。

 

受試的一般民眾淪為毫無判斷能力、一味服從命令的小學生,他們不知道如何從這個極為不快的情境中解脫,除非老師要他們停手。當他們的電擊很可能導致嚴重的醫療問題時,在這個關鍵時刻,是否有任何受試者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隔壁房間看看受害者的情況?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讓我們先想想另一個問題,我也曾當面詢問過史丹利‧米爾格蘭:「在調到最高的四百五十伏特之後,有多少受試者自發地起身詢問學習者的狀況?」米爾格蘭的回答是:「一個也沒有,零個!」因此,小學時代服從基本規則,也就是老師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的習性,的確延續到了成年時期,除非身為權威的老師同意、允許與命令,否則一般人是不會停止的。

 

我對情境權力所做的研究(史丹福監獄實驗)與米爾格蘭的研究有幾個彼此互補的地方。我們的研究就像是情境主義兩側的書擋:米爾格蘭顯示了權威直接對個人施加權力,我則顯示了機構間接對權力領域內的所有對象施加權力。我要說明的是系統權力創造並維持了某些情境,對個別的行為施予支配與控制。

 

此外,我們的研究都戲劇性地顯示外在權力對人類行為的影響,這一點可以輕易地從讀者與觀眾的反應看出。(我也拍了一部電影《寧靜的憤怒》[Quiet Rage],對於世界各地的觀眾產生了不少衝擊。)我們的研究都引發了倫理問題,因為我們的實驗都發生了參與者感到痛苦或罪惡感的狀況。我在最近的著作《路西法效應》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討論這類研究的倫理問題。一九七一年,當我首次在美國心理學會年會上簡單報告史丹福監獄實驗時,米爾格蘭很開心地跟我打招呼,他說,我可以做點更違反倫理的研究來分攤眾人對他的指責!

 

最後,我可以說點別的事來滿足本書讀者的興趣,那就是史丹利‧米爾格蘭跟我是布朗克斯區詹姆斯‧門羅高中的同學(一九五○年畢業班),我們高中時代就處得很好。他是同年級最聰明的孩子,畢業時拿下了所有的學業獎項,我則是最受歡迎的孩子,曾被高年級選為「吉米‧門羅」。十年後,當我們在耶魯大學相遇時,小史丹利告訴我,他在高中時希望自己是最受歡迎的孩子,我則對他說我希望自己是最聰明的。我們只能運用自己手中的一切,盡力做到最好。往後數十年,我與史丹利有過許多有意思的討論,甚至差點一起聯名發表一份社會心理學論文。

 

令人惋惜的是,一九八四年,米爾格蘭因心臟病突發而以五十一歲的英年離開人世。他留下充滿創意與生命力的思想遺產,從最初的服從權威實驗,到後頭延伸出許多新的領域,包括都市心理學、小世界效應、六度分隔理論與希拉諾效應等等,他總是別具創意地混用各種方法。史丹利‧米爾格蘭是人文景致的敏銳觀察者,他總是注意著新的典範,希望能揭露古老的真理,或是用全新的眼光來看待隱藏的運作原則。我經常想,如果史丹利還在人世,他會怎麼研究眼前這些全新的現象。

 

菲利普‧金巴多

二○○九年一月

1 此指艾許於一九五三年進行的「從眾實驗」,詳參本書205頁,探討團體壓力如何扭曲人們健全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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